每日經濟新聞 2018-02-05 23:03:05
一座城市,一片熱土,作為中國經濟發展的引擎,中國城鎮化進程正在由速度第一轉為首重質量,那么,在此背景下,“GDP萬億俱樂部”概念如今的意義是什么?它又在發生著怎樣的改變?
每經編輯|付克友 梁宏亮
每日經濟新聞城市經濟頻道主編付克友(左一)對話國家發改委城市與小城鎮改革發展中心學術委秘書長馮奎(中)、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副總經濟師徐洪才(右一)
如同一枚硬幣的兩面。當中國經濟發展進入新時代,中國城鎮化進程也進入新時代——2017年末,中國城鎮化率(城鎮人口占總人口比重)達到58.52%。
新型城鎮化是中國經濟發展的最大引擎。中國城市經濟發展的速度和質量,也決定著中國經濟發展的速度和質量。
在此背景下,《每日經濟新聞》推出高端系列訪談——“城市相對論”,以“1+1”形式,每期邀請兩位權威人士,包括但不限于知名的經濟學家、城市研究專家、政府官員等,針對城市經濟熱點進行二人深度對談,透過現象揭示城市經濟運行的秘密,也解讀中國經濟發展的邏輯。
第一期“城市相對論”聚焦近期媒體廣泛關注的“GDP萬億俱樂部”現象。
每經記者 付克友 梁宏亮 每經編輯 姚祥云
近年來,每到各地“兩會季”,“萬億俱樂部”就成為輿論熱詞。無錫和長沙2017年GDP突破萬億元大關,讓中國GDP“萬億俱樂部”城市達到了14個。
這并不令人意外,可以說是中國經濟發展順理成章的一個結果,是我國城鎮化發展到新階段的一個標志。隨著中國經濟發展,必然會有越來越多的中國城市,躋身“萬億俱樂部”,而越來越多城市加入到“萬億俱樂部”,也反映出這些不同類型的中心城市,在支撐國家經濟發展中起著重要作用。
不過,與往年歡呼、驚嘆有所不同,今年輿論對“萬億俱樂部”有了不一樣的認識。
我們該怎么看待“萬億俱樂部”?對“萬億俱樂部”的認識變化背后,發生了什么?日前,國家發改委城市與小城鎮改革發展中心學術委秘書長馮奎、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副總經濟師徐洪才做客《每日經濟新聞》(以下簡稱NBD)“城市相對論”,深入解讀中國城市正在轉變的發展理念和經濟邏輯。
NBD:14個萬億俱樂部成員從行政級別上來看,大多數是直轄市、副省級城市或者省會城市。怎么看“萬億俱樂部”和中國城市行政等級體制之間的關系?
馮奎:的確存在這種現象,即行政級別越高的城市,能夠積累的資源會越多。這有一定的客觀原因。
但在14個“萬億俱樂部”城市,以及潛在的“萬億俱樂部”城市里,我們也看到一些新的變化,即有些省份“經濟老大”并非省會城市。比方說,最早進入萬億俱樂部的江蘇城市,不是南京,而是蘇州。在福建,城市經濟規模最大的是泉州。在山東,我們看到煙臺的崛起,在遼寧則是大連。
這說明什么呢?這說明,行政級別和經濟發展在某種意義上是可以脫鉤的,在某些省份也正在脫鉤。這也意味著,各種城市功能不一定都要集聚在一個城市身上。這種脫鉤,是一種好現象,證明城市發展不是完全依賴于行政資源,而是更多依靠經濟發展自身的規律。我們期待未來越來越多的低級別城市,在經濟上更加活躍。
徐洪才:是的,經濟發展有它自身的客觀規律。過去,城市行政級別越高往往意味著權力越多,占有控制的資源就越多。但近些年出現了差異化的趨勢,出現一些級別雖然不高,但是經濟發展很活躍的城市。
這意味著市場在資源配置當中起的作用越來越大了。憑借這些城市自身的資源稟賦,配合著相關機制體制改革到位,它的潛力就釋放了出來。特別是區域協同發展過程中,如果找準了自己的差異化定位,就有可能形成某些產業集群效應,進而發揮自身優勢。
NBD:蘇州和無錫這兩個“萬億俱樂部”地級市成員恰好都在江蘇,是不是說明江蘇在這方面有一些獨特之處?
馮奎:城市和區域的關系非常巨大。你看蘇州和無錫,它依托的是整個蘇南地區,蘇南就在我們的長江經濟帶。整個長三角當中,蘇南地區是經濟最活躍的地區,產業體系也很健全很發達。這告訴我們一個道理,就是城市的發展離不開所在區域。如果區域打破了要素壁壘,就可以使資源得到優化配置,更加有利于區域中心城市的成長。
徐洪才:我覺得與其說蘇州、無錫屬于江蘇,還不如說它們都屬于上海周邊。無錫和蘇州的發展,得益于上海的配套。在對外開放的過程當中,發展來料加工這種兩頭在外的制造業,長三角地區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其次,它們跟日本、韓國等主要的貿易投資伙伴比較臨近,各種成本也比較低。另外,蘇州跟新加坡合作,讓外部資金、技術、管理人才流入,而它的產品市場又在外部,因此就得到了發展的契機。
NBD:講到城市和區域的關系,那么從14個“萬億俱樂部”成員在城市群的分布來看,長三角有5個,珠三角、京津冀、成渝和長江中游各有兩個,這是一種怎樣的發展格局?
馮奎:未來經濟發展,越來越向以城市群為主體形態的空間結構轉化。我國有京津冀、長三角、珠三角以及成渝等幾個重要的城市群。在每兩個或兩個以上重要城市群的連線上,已經形成城市之間的經濟帶。比如在長三角城市群、長江中游城市群以及成渝城市群的連接線上,形成了長江經濟帶。從沿海經濟帶、長江經濟帶,再加上城市群這樣一個結構,基本上就構成了我國經濟的大致框架。
徐洪才:降低成本是經濟發展關鍵。生產要素和產業集中度的提升,產生了規模經濟效益和范圍經濟效應,將會使成本下降。
我們過去總強調要消除區域不平衡,未必是對的。因為隨著自然形成的產業分工,有的地區專門從事原材料供給,有的地區專門從事高端技術服務研發,這種高中低的鏈條分工可能不盡合理,但有助于整體的經濟實力提升。
當然從社會管理的角度來說,要考慮到發展的公平性和協調性。所以未來要順勢而為,推進經濟區域經濟一體化和協同發展,但不要人為搞平均主義。對一些落后地區,可以建立某種補償機制。
NBD:但我們看到14個“萬億俱樂部”城市,他們作為區域中心城市或者城市群的核心城市,和周邊的一些城市,在經濟發展上形成一個巨大的反差,產生了虹吸效應。二位怎么看這種現象?
徐洪才:這一問題,一方面是由于發展階段所決定的,因為優勢資源必須要扎堆才能降低成本;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中心城市的帶動效應和輻射效應不強,沒有形成城市鄉村之間雙向良性的互動。因此,要總結過去阻礙城鄉之間雙向資源流動的體制機制障礙在哪里?比如土地資源的有效利用,還有社會保障體制,隨著人口紅利漸行漸遠,未來人口素質如何提升?畢竟,發展質量的提升最終靠人力資本。
馮奎:現在有些媒體和有些研究者,把虹吸現象當作一個貶義詞,是不對的。我們更應該把它看作一個中性詞,它代表發展過程中的一種現象。從城市發展史,特別是大城市發展史可以看到,資源要素會先加劇向中心城市集聚,到了一定程度后,中心城市的資源要素又會向周邊城市外溢、轉移、輻射、帶動。在這種轉換的過程中,政策要做的就是消除資源要素在流動當中的障礙。
舉例來說,過去我們明明預計到周邊人口會向中心城市集聚,但在規劃中,往往反其道而行之,采取了很多辦法限制人口流動。有些城市雖然戶籍人口只增加了很少,但實際上十倍甚至幾十倍外來流動人口涌入了城市。而我們的規劃,還在按原先的戶籍人口設定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來進行治理和管理,從而帶來交通、住房等一系列問題。
NBD:盤點一下14個“萬億俱樂部”城市,它們GDP增長中的投資、消費和出口三駕馬車,有著不同馬車的組合,是否呈現出不同的經濟發展模式?
馮奎:這14個城市,確實有些還是主要依靠投資拉動為主,比較典型的像天津、重慶。還有一些城市,確實過了這個轉型發展的階段。我舉兩個例子,一個是北京,一個是上海。在一段時期,上海的工業增加值超過浙江和江蘇兩個省,經過多年發展后,它轉變成一個以消費為主的地區,消費能力現在全國第一。而北京在開奧運會時,消費率就已經超過投資的比重,現在甚至超過30個百分點。還有一些城市正處于轉變過程中,像成都。
總的來講,14個城市都在不同程度上進行這種轉變,不可能只靠一駕馬車來帶動,還是要強調動力的相對均衡。
徐洪才:城市發展有共性,也有差異性。共性的方面,比如不可忽視的重要領域,就是房地產開發,通過房地產驅動城鎮化有它的合理性。
但是,各地的差異性也比較大。比如深圳,過去是搞“三來一補”發展制造業,最近十幾年,在創新方面則引領全國潮流,誕生了一批高科技公司。另外,比如杭州,在電子商務領域一枝獨秀。當然,這也是利用灣區外向型經濟的區位優勢。而重慶則著力于發展制造業,在充分利用土地資源方面做的也比較出色。
NBD:這14個“萬億俱樂部”成員,都在潛移默化地發生經濟發展模式的轉型。那么這種轉型,是否影響到GDP增速?怎么看高質量發展和經濟增速的關系?
馮奎:如果把這個質量和速度做一個簡單的配比,那最好的當然是高質量高速度。當然最差的就是低速度低質量。另外,還有可能是高速度但低質量。那有沒有高質量低速度?有些經濟體的確是這樣。
從長期來說,未來中國城市的經濟發展,不大可能再像以往那樣高速增長。未來,我們要追求首重質量,兼顧速度,所以要把質量擺在第一位。但總體來說,我們的經濟增長也要有一定的速度。如果速度非常之低,我想這個高質量也就談不上了。
那這兩者有沒有矛盾?從時間脈絡上講,未來在增速上整體是下降的。但是從具體的城市來講,有些城市經過了調整和轉型升級,很可能在以后還要實現比現在更高速的增長。
徐洪才:不同的城市發展階段,有不同特點。在人均收入6000美元以下的低收入階段,我們以追求速度為主。去年年底,我們已經達到人均收入9000美元。目前,正從中等收入向高收入邁進的過程當中。此時,我們的經濟結構和發展的政策取向都發生了深刻變化。
現在,要解決不平衡不充分發展的問題,解決我們供給側發展的質量不高、供給結構不合理、低端化等問題。所以我們的城市,要通過供給的結構性改革,提升全要素生產力,最終是通過技術的進步和發展方式的轉變,讓我們的經濟效益更多地體現出來。
NBD:對比2017年,一些城市GDP的實際增速沒有完成預期目標。二位怎么看這個現象?
徐洪才:這里有很多主客觀原因。比如東北地區的艱難,是過去長期形成的。東北國有經濟比重過高,政府行政干預過多,小微企業市場機制發揮不充分。另外,現在把防范金融風險放在更加突出的位置,有些地區不敢盲目擴大債務,速度也就有所放緩。同時,污染治理使得落后產能退出淘汰力度加大,這對某些地區財政和經濟發展也有一定短期影響。
而有些地區的增長卻超過了預期。比如貴州,本身是落后省份,但是最近幾年在互聯網大數據產業方面發揮了后發優勢,實現彎道趕超。
馮奎:一些地區經濟增速低于所謂全國省份平均線的問題,也有多種原因。
一是原先歷史上長期積累下來的矛盾,比較典型的就是黑吉遼。要在短時間之內實現復蘇,可能只是假象。還有一類地區,實際上是用降低一定的速度,來贏得了發展更大的空間,比方說,在京津冀地區。近兩年,北京在調整產業結構、推動京津冀協調發展方面都做了很多工作。這是把工作重點放在未來整個區域協同發展上。再有就是東部一些省市,發展的基數已經非常大了,不可能按照傳統老路再走下去,而應該率先進行創新引領。
因此,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要看到沒有達到預期目標的原因是什么。我在一個地方調研,當地官員對我說:“我的速度下來了,沒有達到預期,但是你看我在干什么?如果你看到我朝著一個正確的方向努力,未來仍然是值得期待的。”我認為講得很好。
NBD:2018年,很多省份、城市都下調了GDP增長目標,是否意味著各個城市政府對GDP的認識也發生了變化?
馮奎:GDP情結不會短時間之內就沒有了。而且從國家發展來說,要建成小康社會,要建成現代化國家,總還是要在經濟總量上不斷增加的。所以“萬億元俱樂部”這樣的提法,我認為在一定時期之內,仍然有它的意義。
最主要的改變是什么?是大家對于發展路徑方面的改變。也就是說,過去靠投資拉動、要素驅動,現在是通過創新,建立現代化的產業體系,加強人力資本、科技、金融服務于實體經濟,來推動經濟發展。追求經濟增長仍然是我們工作中的重點,問題是要把質量擺在增長的前面。
徐洪才:過去以GDP為綱,演變成了GDP競賽,調動了各地各城市的積極性,上馬了一些低端項目,帶來負面影響。現在政策導向了高質量發展,大家就可以順勢而為,把增長目標主動調低一點。另外,基于各個城市自身實際,恐怕再維持過去那種高速增長也力不從心了。
在此背景下,地方政府從實際出發,主動下調GDP增速是可以理解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你就可以因此懈怠,就可以不發展。我們還是希望在保證質量不斷提升的前提下,盡可能速度比較快一點。
NBD:的確,這是個高質量發展的新時代,那么對城市經濟發展,我們是否需要一套新的評價體系?
馮奎:我們有很多這樣的評價體系,來討論中心城市、卓越城市、全球城市等。我倒覺得不宜過多提出新的評價指標。我們還是應該強調城市發展基礎性的工作。
比方說,城市怎么樣提高土地利用效率?怎么樣使環境發展符合要求?怎么樣使規劃更加具有科學性?怎么樣改變一些傳統的不合理制度,來吸納更多的外來勞動力?怎么樣通過體制改革,讓一些中小城市煥發出活力?我覺得把這些工作都做好了,在一個堅實的平臺上,一步一步朝前走,城市素質在未來必然越來越高,必然身強體壯。
相反,只追求一兩個所謂好看的指標和國際上進行對接,可能會導致城市的畸形發展、基礎不牢。
徐洪才:從綜合指標來看就是全要素生產力。具體來講,一個比較管用的直觀概念,就是勞動生產力,即單個就業勞動者帶來的GDP。
另外還有很多分項指標,比如單位GDP所需要消耗多少標準煤、單位GDP帶來碳排放強度等。當然,還有從民生的角度,看社會保障、醫療衛生、就業以及教育的投入等……未來指標體系肯定會逐步完善,并且摒棄過去以GDP為綱的這樣一種指標。
NBD:這個其實就是美好生活、幸福生活的指標。在這14個“萬億俱樂部”城市中,二位最看好哪個城市?為什么?
徐洪才:從過去的表現來看,深圳確實一枝獨秀。過去深圳沒有幾所像樣的大學科研機構,但就憑這樣一個基礎,就申請那么多專利,超過了北京和上海,十分令人期待。
但是從綜合實力以及未來的發展后勁來看,我覺得上海和北京應該能煥發青春活力。因為你擁有的資源存量,是別人無法比擬的。那么,通過體制機制創新,應該有更大的爆發力,對中國經濟可持續發展做出更大的貢獻。
馮奎:城市之間有些東西是要比的,但每個城市都有它自己的模式,有些東西是不可比的。總體上,我覺得創新驅動特征很明顯的城市,是大家一致看好的,比如深圳。
還有一類城市,特別注重提升城市功能,以此來推動產業發展。比如成都,這幾年不斷改善生活品質,創造宜居環境,并且大開城門,歡迎五湖四海的人才加入這個城市,吸引人才集聚。我覺得這一類城市值得期待。畢竟,人是城市發展的第一推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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