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做大做強中國農業？專訪中歐國際工商學院許定波：以“平臺”打破縣域發展局限，培育真正的農業龍頭企業

每經記者｜楊煜    每經編輯｜陳俊杰    

年初，中央一號文件首提“發展農業新質生產力”，中國農業又一次來到轉型升級的重要關口。如何引導先進生產要素進一步向農業農村聚集？如何抓住做大做強中國農業的“牛鼻子”？這些問題有賴于政、商、學界的協同作答。

近日，中歐國際工商學院在京舉辦第五期“智薈中歐·企業賦能學習坊”，聚焦“新質生產力驅動下的鄉村產業新布局”。期間，中歐國際工商學院副教務長、法國依視路會計學教席教授許定波接受了《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以下簡稱NBD）的現場專訪。

中國是農業大國。截至2024年末，約4.65億人常住于鄉村，占總人口比例約33.0%，但農業經營主體仍以小農戶為主。根據第三次全國農業普查數據，小農戶從業人員占到全國農業從業人員約九成，經營耕地10畝以下的農戶達到2.1億戶。

作為一位從湖南農村走出來的學者，許定波對于“大國小農”的國情農情有著切身體會。他在專訪中強調，打造農業新質生產力、向現代農業轉型，不僅關乎技術進步，更是一場生產關系的深刻變革。從土地改革、集體化生產到包產到戶等，農業生產力的提高無一不伴隨著生產要素的重新配置及生產關系的調整優化。當前，拓展農業規模邊界，促進小規模且分散的農地經營方式加快向集約化轉型是必然之舉。

許定波多次強調“平臺”的價值——平臺的功能包括賦能與控制，關鍵在于發揮政府和農業龍頭企業的引領作用。通過平臺連接廣大農戶、消費者和資源方，將顯著提升農業整體效率，改善當前農村地區存在的區域化、小規模化的農業生產問題。

同時，許定波認為，相比高度“內卷”的工業與服務業，農業領域仍存在大量未被充分開發的機遇，值得政策層面的重視和資本、人才的關注。他呼吁從“頂層設計”上發揮制度優勢，推動“反哺農業”，加快縮小城鄉差距，真正讓農民成為現代化進程中的受益者。

主辦方供圖

談“大國小農”：以新型農業平臺加快規模化轉型

NBD：農業領域生產要素創新性配置仍存在哪些障礙？如何破解？

許定波：目前，我國農業發展模式呈現政府主導和區域性特點，縣政府為直接的管理主體，這種集約式農業的規模有限。當然，農業關系到糧食安全，其特殊性決定了不能完全交給市場主導，但也應該適當發揮市場機制的作用，比如企業由市場驅動，他們會打破地域限制進行集中規劃，擴大經營規模，這是發展現代農業的路徑。畢竟土地和農田是連在一起的，水也來自同一條河，完全可以突破地域限制，共同發展。

現在中國的農業市場機制還不夠健全，比如流通環節缺乏系統性、全國性頂層設計，所以中國農產品的流通成本遠遠高于發達國家，中國農產品在流通過程中浪費的比例也遠遠高于發達國家，這都表明了我們的市場還不夠完善。

此外，人才是非常關鍵的要素。現在的數字化農業技術、高度信息化的經營模式，多是傳統意義上的農民未能掌握的。推動技術人才下鄉和農民轉型，政府在其中可以發揮更大作用。比如現在很多職業培訓學校都在培養工業人才，我們其實要鼓勵各地注重培養農業領域的新型人才。

值得注意的還有數據要素，在數字化農業的推動中，可能每個縣都在搞自己的數據，數據的標準也是不統一的。如何打破各地區之間的“數據孤島”，也需要宏觀政策的引領。

借鑒工業平臺生態理念，我建議打造政府與企業協同推動的新型農業平臺體系，由政府發揮主導作用進行制度設計與政策賦能，龍頭企業承擔資源整合與運營服務功能，帶動小農戶融入現代化產業鏈。

其中，關鍵在于發揮龍頭企業進行資源配置和技術引領的作用。相比歐美誕生的很多全產業鏈上的巨頭企業，掌控著“從田間到餐桌”的整個鏈條和利潤分配權，中國還沒有這樣的企業。隨著中國農業現代化的深入和市場的演進，未來要著力培育一些擁有全國性甚至全球性資源配置能力的龍頭企業。

農業平臺的設計方和平臺的提供方可以是兩個不同的主體，比如政府設計平臺，但龍頭企業可以作為平臺的提供方，其他各方面的資源可以加入這個平臺。但要注意，龍頭企業擔任平臺提供方，有可能會形成一定的市場壟斷，因此政府的監管措施必須及時跟進。另外，農戶和農產品用戶是兩個不同的主體，平臺設計要考慮如何服務好這兩類主體。市場的一個重要指標是價格，加入平臺的勞動力、技術、渠道等各方資源如何定價，也需要進一步研究和討論。

由此也可以看出，農業平臺比工業更為復雜，必須統籌兼顧各方訴求進行激勵機制設計、利益分配與系統協同，構建真正高效、公平和可持續的現代農業體系。尤其需要關注的是，由于農田基本設施建設的投入與收獲的較長時間差，現代農業生態體系的設計和建設必須保證一定的可預見性和長期穩定性。

談“資本下鄉”：工業與服務業“內卷”，農業潛力巨大

NBD：資本同樣是農業現代化建設的重要要素，如何進一步吸引社會資本投向農業農村？

許定波：農業是一個長周期的產業，需要長期投入與耐心等待回報。目前，中國的許多資本尚未適應這種模式，仍需時間去轉變投資理念，逐步提高對農業的重視程度。

另一方面，當前，國內工業與服務業已高度“內卷”，傳統工業和服務業無論是提升收益率還是投資回報率，其進一步發展空間均較為有限。與之相反，我國農業領域由于發展仍相對滯后，其效益提升與價值創造的空間反而具有巨大潛力，包括育種、農業機械的研發、綠色農業的發展等等。

社會資本進入農業領域一定要跳出“小農業”的范疇，鄉村產業發展已逐步形成第一、二、三產業融合發展的產業格局，資本還要把眼光放到傳統的種地生產之外，同時，在技術、管理、經營模式等方面進行創新，秉持長期主義。

我還是要提到平臺可以發揮的價值。在國外，很多平臺提供方最多可以拿到整個生態體系價值創造的50%。當然，農業有其特殊性，但是若農業平臺能實現有效運營，其中的企業也同樣能獲得足夠的利潤空間。

談改革導向：農民生活水平的提升速度應該更快

NBD：如何評價農業改革與轉型的成效？還可以在哪些領域發力？

許定波：我認為，考量農業改革成效有三個維度。

首先，是否保障了國家糧食安全與食品質量。我國把18億畝耕地作為一道紅線，糧食的戰略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在很多領域和發達國家比仍然有差距。例如，我國對化肥、農藥的使用還存在很大改進空間，近幾年，國內農藥和化肥的用量已經在下降，但還應更加重視綠色發展和科技驅動。

其次，是否顯著提升了農業對國民經濟的貢獻。發展現代化農業不能只關注耕地和農產品，一定要把第一、二、三產業結合起來融合發展。要知道，農產品加工的價值創造能力要比種地產糧的價值創造能力強得多。在中歐舉辦的這次論壇上，原岳陽市華容縣縣委書記劉鐵健就分享了華容的案例，他們在棉花生產基地的基礎上成立了現代紡織企業，在種植芥菜的基礎上又打造出特色產業園、芥菜節等，進而把農產品加工變成了有全國影響力的地方品牌。

最后，是否切實改善了農民生活水平。過去70年，農民為中國的經濟發展和工業建設做出了巨大貢獻。現在，兩億多農村年輕勞動力在城市發展工業和服務業，他們創造的價值大多留在了城市，老人、孩子則留在農村。從社會公平的角度來講，我們理應更重視農村生活水平的提高。

我們以舉國之力實現了脫貧攻堅，這是中國制度優勢的體現，如今推動鄉村振興也同樣需要制度保障。我建議對地方官員的考核要向農業鄉村治理領域適當傾斜。以2024年GDP數據來看，第一產業占比不到7%，恐怕多數人往往更關注其他93%的部分，但對于農業為重要產業的區域，應該提高對農業領域的考核權重，以形成引導作用。

封面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張建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