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直擊丨起底博鰲銀豐醫院九價HPV疫苗售假始末

每經記者｜劉玲 攝影報道    每經編輯｜張海妮    

2019年4月28日，博鰲·銀豐康養國際醫院外景

博鰲樂城上村街和康祥路的十字路口，一座乳白色和紅色相間的三層小洋樓安靜地矗立著。小洋樓門口，掛著“博鰲·銀豐康養國際醫院（以下簡稱銀豐醫院）”的金色招牌，初來乍到的游客若不看招牌，估計很難發現這是一家醫院。 

隨著九價宮頸癌疫苗事件的發酵，銀豐醫院一時間陷入輿論漩渦。 

4月28日，《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來到博鰲樂城國際醫療旅游先行區，采訪了多位接種疫苗的受害者、銀豐醫院法務和醫院顧問，試圖還原事件真相。隨著采訪的深入，事情越發撲朔迷離。一邊是王麗娜、張三豐等人在醫院毫不忌諱地接待從各地來接種疫苗的客人，還使用科室和辦公電腦等醫院資產；另一邊銀豐醫院方面卻在撇清疫苗事件與醫院的關系，否認王、張等人是醫院工作人員，并強調對他們在醫院的行為毫不知情。不僅如此，醫院顧問甚至安撫受害者稱“假疫苗只是生理鹽水，對身體沒什么危害”。

受害者：被無資質人員接種疫苗

2017年底，陳紅（化名）和同事來到博鰲鎮學習，了解到博鰲樂城國際醫療旅游先行區，出于好奇，陳紅和同事進入先行區參觀，路過銀豐醫院門口時，自稱是銀豐醫院培訓總監的王麗娜將陳紅一行人迎入醫院參觀。
受害者提供的王麗娜簡介

在一樓展廳（目前醫院已關閉該展廳），王麗娜向大家介紹了廳內展示的醫院業務，首先介紹的是醫院神經干細胞移植業務，王麗娜當時介紹稱：“20多歲的年輕女孩子，可以儲存自己的干細胞，等到40多歲再把干細胞注入體內，可永葆青春。”不僅如此，王麗娜還向她們介紹了醫院最厲害的“凍齡人”項目，稱該項目銀豐醫院是國內首例。 

聽完介紹后，有意愿去香港接種九價HPV疫苗的女同事便問王麗娜，醫院是否可以接種HPV九價疫苗。王麗娜沒有當場立刻回復，過了一段時間，王表示醫院有渠道、可以打九價疫苗，并問“你們有多少人需要打？” 

當時，九價HPV疫苗還沒有在內地上市，很多人只能去香港接種。2018年1月，陳紅的幾位同事在銀豐醫院接種了第一針九價HPV疫苗。后來陳紅也在微信上給王麗娜轉了900元定金，之后再到醫院用信用卡支付了8100元。當時，陳紅被告知接種的三針為韓版疫苗，套餐還贈送了一項HPV篩查的體檢項目，他們在銀豐醫院的科室里接受取樣，并于4月3日接種了第一針疫苗。

陳紅彼時并未在收款方的名稱、王麗娜等人身上發現端倪，之后才發現收款方為青島市平度城西加油站，并非銀豐醫院。

受害者陳紅（化名）提供的信用卡消費記錄

其他受害者向記者出示的一張聊天記錄圖片顯示，2018年3月17日，王麗娜在微信群發布一則通知，由于中韓局勢緊張藥物被海關扣押，導致第二針可能會供不應求，無法及時打針，但是有“可靠”渠道來的美版九價疫苗，次日上午即可從美國發出疫苗，僅限20個名額。而陳紅接種的是否為被扣后其他渠道來的疫苗，無從得知。

2018年3月17日，王麗娜在疫苗群里所發通知

陳紅稱，在接種完第一針后，5月中旬王麗娜突然在群里稱，醫院開展創優服務，6月初開始可以安排上門接種，并讓大家把定位發給她，她一一安排。而陳紅的第二針，是由張三豐（微博爆料提及的醫生）和一位女員工上門注射，第三針則是王麗娜和張三豐一起上門的。值得一提的是，王麗娜本人根本沒有醫生執業資格證，卻直接上門為消費者接種疫苗。

受害者提供的HPV九價疫苗外包裝

起初，上門接種疫苗的事并未引起大家的懷疑。直到2019年3月初，江蘇蘇州警方聯系到接種過疫苗的群友，告知其注射的疫苗為假疫苗，疫苗分多個批次，有非法走私的，也有吉林四平某工廠生產的。此消息如晴天霹靂，有受害者說，原本花高價打疫苗為的是預防疾病，如今得到的卻是對注入體內不明液體的恐懼不安和身心疲憊。

接到警方通知后，受害者們立刻聯系王麗娜，王麗娜卻稱自己是受害者，之前只是青島美泊門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青島美泊門）和銀豐醫院合作成立的醫學美容中心部門的員工，已于年前離職，目前青島美泊門老板王曉丹已被警方控制。

事發后，王麗娜立即把原先的頭像和銀豐醫院培訓總監的昵稱改了。之后，受害者們再也無法聯系到她。《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多次撥打王麗娜手機，但均無人接聽。

現狀：涉事醫院目前仍在開展業務 

接到江蘇警方通知后，受害者只能“抱團”求助監管部門。近日在媒體介入之后，銀豐醫院涉嫌接種假九價HPV疫苗的事件得以發酵。

4月28日，海南省衛生健康委員會（以下簡稱海南省衛健委）宣傳部陳處長告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海南省衛健委早在3月24日接到領導留言板投訴后就介入調查。此次事件涉及九價HPV疫苗38支，且已全部被涉事的銀豐醫院對外銷售、接種。

同時，陳處長還給記者發了一份《關于博鰲銀豐康養國際醫院涉嫌非法接種九價宮頸癌疫苗的調查情況通報》。通報稱，衛健委于2019年4月18日下達了《行政處罰事先告知書》，對銀豐醫院處以8000元罰款，并且吊銷《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等行政處罰。

對于8000元的罰款，受害者們均表示難以接受，“這點罰款，連當時1個人交的疫苗費用都不到”，而且出事到現在，銀豐醫院一直未出面了解情況、后續處理或給出賠償方案。一位受害者告訴記者，曾來過醫院交涉，卻被院方以各種理由打發。

4月28日中午，《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到達博鰲銀豐醫院試圖進門了解醫院最新情況，卻在門口被保安攔下并告知“進醫院需要預約”。但是，多位受害者明確告訴記者，此前他們接種疫苗根本不需要預約。通過多番努力，記者成功進入到銀豐醫院。

沿著扶梯上到二樓，正對著樓梯口的咨詢臺已無人在，右側一整排的科室也是空空如也，僅剩幾臺儀器。而在左側的休息室里，一張“國內首例‘冷凍人’項目實施者”的宣傳海報掛在了最顯眼處，旁邊則放著一個“我國著名神經外科專家”簡介的宣傳易拉寶。休息室后面的科室里有幾個人進出，記者向其表達了采訪意愿后，被告知去休息室等待。

銀豐醫院二樓休息室中懸掛的“冷凍人”項目宣傳海報

在記者等待期間，有三位女士手拿著棉簽，按著手臂走進休息室。記者詢問她們是否在接種疫苗，其中一位女士回答：“接種什么疫苗啊？我們抽了下血……”但是很快被另外一位女士打斷，暗示不要講太多。很明顯，銀豐醫院仍在開展經營活動。

對此，醫院法務王律師在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采訪時表示，衛健委只是下達了《行政處罰事先告知書》，稱將要吊銷醫院《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只是起到告知的作用，不同于《行政處罰決定書》。醫院收到事先告知書之后，有權利進行行政復議，所以目前醫院是正常開展業務的。

醫院法務對違法接種疫苗事件接連否認

在《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長達兩個多小時的采訪中，醫院方面直接撇清與本次事件的關系，不斷否認與青島美泊門的實質性合作、否認對疫苗事件知情、否認王麗娜、張三豐等人的員工身份，并稱海南省衛健委的調查結果通報部分內容有誤。

但醫院方面的說辭讓受害者難以信服，他們告訴記者，從繳費、疫苗注射等流程看，這個事情不可能與醫院毫無關系。

最開始，銀豐醫院法務王律師和總經理助理簡單地梳理了一下他們所了解的事件情況。王律師向記者出示了兩份協議，稱2017年11月銀豐醫院與青島美泊門簽訂了一個戰略合作協議，就醫美方面進行合作，“因為當時醫院相關的醫療執照尚未批下，并沒有實際開展正式的這種合作，只是雙方的一個合作的意向”。

對于醫院方面的說法，受害者并不贊同。2018年3月銀豐醫院才拿到醫療執照，但兩個月前的1月份就有受害者在醫院接種了第一針疫苗。這與醫院“僅是合作意向”的說法大相徑庭，若僅是意向性合作，為何王麗娜等人能用醫院科室進行疫苗接種？而按照上文王麗娜的說法，自己之前是青島美泊門和銀豐醫院合作成立的醫學美容中心部門的員工。

在《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提出質疑后，醫院法務解釋稱，在拿到執照之前，醫院舉辦了開業前的預熱活動，不斷有人過來參觀和詢問。就是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招攬客人接種九價HPV疫苗的情況。“后來我們發現青島美泊門存在這種偷偷給客戶打疫苗的行為，就在2018年7、8月份解除合作協議。”法務王律師說道。

在記者獲取的一份《澄清函》中，銀豐醫院直接撇清了與青島美泊門及本次疫苗事件的關系。《澄清函》顯示，銀豐醫院稱原醫療美容項目合作方青島美泊門(2018年已經解除合作關系)，欺瞞醫院私自違法違規宣傳宮頸癌疫苗，違法使用來路不明的疫苗，針對此事，相關部門已介入調查，涉事人員也將于近日宣判。

對于王麗娜和張三豐此前的身份，銀豐醫院法務和總經理助理均表示，二人并非醫院員工，醫院未同他們簽過勞動合同及購買社保。當記者向醫院法務展示張三豐為一名受害者注射疫苗的照片時，法務則稱照片不足以證明他們是銀豐醫院的員工，按照現在的情況，二人應是青島美泊門的員工。

對于上述說法，受害者并不認同。按照多位受害者的描述，注射第一針疫苗之前，王麗娜帶領大家進入銀豐醫院進行繳費，名叫張三豐的醫生為他們注射。在注射疫苗之前，還在銀豐醫院2樓的科室里面進行了宮頸癌篩查的取樣，并且張、王二人均身著印有銀豐醫院名稱的白大褂，胸口別著其在醫院的職位名稱。這一系列行為都是光天化日之下在銀豐醫院科室進行，“醫院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們的存在？”有受害者質疑道。

記者還向醫院法務展示了受害者提供的帶有“博鰲·銀豐康養國際醫院醫學美容中心”字樣的疫苗注射記錄卡，以及蓋有“博鰲·銀豐康養國際醫院醫學美容中心 收款專用章”的收據。收據顯示，收款九千元整，附注為九價宮頸癌疫苗，收款人為李曉娟。法務則稱注射記錄卡和收據公章都可以造假。

受害者提供的收款單據，蓋有“博鰲·銀豐康養國際醫院醫學美容中心 收款專用章”

不僅如此，銀豐醫院還對海南衛健委發布的情況通報有異議。通報提到，2018年1月銀豐醫院涉嫌非法開展九價宮頸癌疫苗（九價HPV疫苗）接種業務，總共接種人數為38人（其中37人為收費客戶，另外1人王某為公司內部福利不收費，其余每人收取9000元）。

醫院法務再次否認稱“我可以肯定地說，這種情況我們不存在，至于衛健委如何核查出這樣的結果，我們也不知道。但受害者小文（化名）向記者表示，上述內部員工王某或是王麗娜，2018年4月，在銀豐醫院診室接種第二針疫苗之時，曾親眼看見張三豐為王麗娜接種九價HPV疫苗。

醫院顧問：假疫苗或是生理鹽水

海南省衛健委通報出來后，更多媒體聚焦銀豐醫院，當地的監管部門早已有所行動。4月28日下午3時許，在記者采訪醫院法務和總經理助理期間，瓊海市藥監局入駐銀豐醫院調查相關情況，醫院兩位自稱是顧問的人在會議室進行了接待。與此同時，部分受害者也來到醫院，希望通過溝通獲得解決方案。

在接待完市藥監局后，公司兩位顧問進入休息室接待了記者和數位受害者。一位受害者表示，不管醫院和青島美泊門有什么合作，王麗娜等人打的是銀豐醫院的名號，穿著醫院的衣服，“我們也是沖著銀豐醫院來接種的，希望醫院正面回應假疫苗事件，并且給出解決方案”。

一位不愿具名的醫院顧問回應稱，銀豐醫院也在等待蘇州警方對該事件的定性，假如說受害者通過青島美泊門接種的疫苗，而醫院和青島美泊門有合作，那么蘇州警方在調查之后，肯定會有一個定論，醫院到底涉及整個案件的哪個環節。青島美泊門的老板如今被警方控制，會有整個過程的口供筆錄。

在多位受害者表示擔憂假疫苗注射后的危害時，該顧問直言，醫院通過一些渠道了解到，“假疫苗只是生理鹽水，對身體沒什么危害”。但是這并不能平息受害者的擔憂——“因為三針不是同一時間段打的，而且也不是同一批疫苗，所以我們到底注射的是什么根本無從得知”。有受害人表示。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在與醫院法務、總經理助理、醫院顧問溝通期間，也多次問及醫院是否有解決措施，但是醫院方面均表示要等警方調查結果出來，絲毫未提及要安排受害者前往正規醫院體檢，以及采取相關可能的補救措施。

另一位受害者表示，假疫苗事件剛曝光之時，王麗娜拿著幾份《和解協議書》和《諒解書》來三亞找幾位受害者，以期能在法庭上起到減刑的作用，但是大家都未在和解書上簽字。此后，受害者們試圖再次聯系王麗娜詢問假疫苗情況，電話卻一直無人接聽，且微信也被拉黑了，無法聯系上她。

對此，該顧問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要求受害者方面派出代表，醫院與政府和警方聯系，看能否獲取疫苗的檢測報告。據他透露，蘇州警方此次查封了很多疫苗，警方會對這些疫苗進行檢測，疫苗是什么成分、是否對身體有危害，都可以了解到。

他還表示，預計5月9日、10日左右整個案件將會完結，之后將會移交檢察院，到時候整個案件的卷宗就會披露出來。現在不管是監管部門還是醫院，都在等待公安系統的調查結果。

但是，一位受害者向記者提到一個細節，在假疫苗事件曝光后，她曾和其他受害者一同來到醫院，當時醫院的總經理助理和一位女士接待了大家。彼時總經理助理稱，在去年醫院就了解到假疫苗事件，因此與青島美泊門終止了合作。“明知道受害者注射了假疫苗，醫院當時卻未做任何的聲明，也沒有通知受害者注射的疫苗有問題。”受害者稱。

目前，江蘇警方還未對上述事件做出正式回應。但海南省的監管部門經過調查后已認定銀豐醫院涉嫌違法行為。

4月29日，海南省衛生健康委員會、海南省市場監督管理局、海南省藥品監督管理局、海南省公安廳四部門聯合發布銀豐醫院涉嫌非法接種九價宮頸癌疫苗調查處理進展情況最新通報。

通報稱，銀豐醫院在未獲得疫苗接種資質的情況下，非法開展九價宮頸癌疫苗接種，違規出借科室對外合作，擾亂了醫療市場秩序。4月18日，當地衛生健康部門，著重對其作出吊銷《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的行政處罰，沒收20余萬元違法所得并處以8000元的罰款。